人 情 • 茶 點

                       一、 人 情

        往昔在鄉(xiāng)間行走，我常常被這樣的情景所感動。
        一位大嬸，斜挎一個大布袋子，布袋子鼓鼓脹脹又凸凸凹凹；手里提著一只雞，雞是用紅索子編織的簡易網(wǎng)袋絡著的。大嬸的前頭或后頭有一個細伢子或小妹子，細伢子穿著整潔，臉蛋紅潤光蕩，平素頑皮時留下的印痕已換洗一新。小妹子呢，當然是花枝招展，頭上那朵紅花尤其燦爛。——大嬸是帶著孫子或孫女到女兒家去，給女兒或女婿或外孫、外孫女做生日，可能只是小生日。袋子里裝的除了糖呀，餅干呀，米呀，米酒呀之類，肯定還有新鞋子襪子，鞋子里填充著花生。 
       一隊人馬，三四個，或者就是七八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都各挑一擔皮籮或四襻的竹籃子，不挑皮籮或竹籃子的，則背一個大袋子。皮籮的蓋子上貼著大紅的雙“喜”字，竹籃子盛著的物事的上頭，則用一塊紅色的織著雙“喜”的羅布蓋著，是“欲蓋彌彰”。只有老人和細伢子細妹子才不負載什么。一律是新衣服或新漿洗過的衣服。皮籮里、竹籃子里、袋子里盛著的，一般是谷子、糍粑、米花、米酒、衣服或布料、鞋子（里面塞著花生）、帽子，還有肉類，還有爆竹；活的雞鴨則往往掛在皮籮或竹籃子外面。他們是去給一家親戚“做人情”，那家親戚或是成人做生日，——可能是大生日，或是細伢子細妹子“打三朝”、“抓周”，當然，也可能是婚嫁的大事。
        人多人少，總是走出一路喜氣。這喜氣，路人也感覺得到，小橋流水飛鳥也感覺得到。
        我知道，這喜氣醞釀已久。
        以“打三朝”為例，當外婆、當姑媽、當舅媽、當姨媽的，早在幾個月前就做準備了，為伢伢、妹子做鞋子，做帽子，做衣服，做肚兜……自己做不好的則去街上買。而糍粑、米花、米酒之類，則在去的頭一天準備就緒，搞得繁忙而喜慶，香味和喜氣全村各家各戶都分享得到。
        是的，“做人情”就是要“做”，到了親戚家，紅包還是要送的，但紅包不能代替“物資”，有錢并不能“買到一切”。給你錢你需要什么自己去買，和估計你需要什么親手做好買好給你拿來，二者所蘊涵的情感禮性是不能相比的。
        在鄉(xiāng)間行走，遇到“做人情”的隊伍時，我投向他們的眼光融注著艷羨，也在心里向他們的那家親戚表示祝賀。多少回，我也曾經(jīng)是這樣的隊伍中的一員。這樣的隊伍是鄉(xiāng)間一道亮麗耀眼的風景，可惜這樣的風景漸次式微了。 


                                         

                                                                              二、茶 點

        往昔在鄉(xiāng)間，我常常吃到茶點。
        一位大嬸，或者大嫂，或者就是半大的妹子，端著一個茶盤，出現(xiàn)在一家的門口，臉上彌漫著喜氣，茶盤里也氤氳著喜氣。這家的主人自然迎迓上去，客氣地打招呼。那端茶盤的跨進屋，把茶盤放在桌子上，就雙手從茶盤里捧起一分茶點，嘴里說著“請嘗嘗”“多謝幫忙”之類的話，這家的主人就雙手把那禮性接住，嘴里說著“多謝了！多謝了！”。
        然后，茶盤就端到隔壁家去。
        然后，這家的人就分享茶點。
        是一疊。往往是兩個糯米糍粑墊底，依次疊加的是兩塊爆花糖、兩塊豬血餅、兩塊豆腐干、兩塊餅干，最上面是一截豬小腸或一片豬耳朵。
        請鄉(xiāng)鄰分享茶點，也是我們只一帶的傳統(tǒng)習俗。到親戚家做人情，回家時親戚自然要打發(fā)禮物，禮物中就有一部分是作為茶點要請鄉(xiāng)鄰分享的。拿了禮物回來的人自然不敢也不愿“貪污”，是一定要送給鄉(xiāng)鄰的，如若覺得少了，自家還要添一點。這既是為親戚爭面子，也是為自己爭面子；這也叫有福同享，有喜同受。
        一小疊茶點承載的，遠不是幾毛、塊把錢的價值，它承載的是一種做人的姿態(tài)，一種處世的準則，一種禮儀之邦的傳統(tǒng)。
記得小時候間或有些天放學回家，一放下書包母親就給我一塊豆腐干或餅干，我細細品嘗著，也會問，是誰家送的。母親也會告訴我，是哪家送的，他家的什么親戚做什么喜事。于是心里也真為那一家的喜而喜。后來我成了“城里人”，回到鄉(xiāng)下老家，鄉(xiāng)鄰有送茶點的，總要給我也送一份。有一年我和妻到岳母家，有位大嬸來送茶點了，見了我倆，也特意給我倆送了一份。吃著這樣的茶點，咀嚼著鄉(xiāng)情和親情，真是人生的福氣。
        很擔心這樣的福氣隨時光的流逝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