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的致青春
小木匠現(xiàn)在是個老司機。沒開的士之前,他是小木匠。
是什么樣的小木匠呢?他一說,我就明白了,就是帶著木工家什走村串鄉(xiāng)到處攬活的那種。攬到活,吃住在主家,活干完,再算工錢離開。
外出,訪友,晚點,打的。我剛好就坐了小木匠的車,剛好又從口音上辨認(rèn)出是同地區(qū)老鄉(xiāng),剛好又和他都是興致勃勃的“話嘮”,一路海吹神聊,竟如知己般投機,簡直到了無話不說的境地。
小木匠是洞口人,我是武岡人——兩個漂在東莞十多年的男人,聊起家鄉(xiāng)邵陽地區(qū)的人文風(fēng)物,自然是熟悉又有談興。
他無數(shù)次提到一個地名:綏寧黃桑坪。綏寧,我從沒去過,但黃桑坪,我卻又極為熟悉。那里是苗鄉(xiāng),是林區(qū),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是一個很原生態(tài)也很神秘的地方。他還無數(shù)次提到一個人名:小六。當(dāng)他說到“六”字時,舌頭就會激動得輕輕扭抖一下。細細辨聽下去,他口中的小六,原來竟是黃桑坪苗寨里最最漂亮的女孩,同時也是他曾經(jīng)的主家寨老,最最疼愛的小女兒。
苗寨里的寨老,他最最疼愛的小女兒——小六,當(dāng)時馬上就要出嫁了。小木匠被寨老請到家中,專門為小六做嫁妝所必需的木器家具。
起先,小木匠進到綏寧黃桑坪巫溪河畔這個深山老林里的古老苗寨時,苗人最初還不知道他的精湛手藝,只當(dāng)他是普通箍桶匠,將家里用壞的一些水桶、便桶,水盆、便盆試著給他修整。其實小木匠最拿手的是傳統(tǒng)木工活,做門、箱、柜、凳、桌、椅等各色各樣的家具,樣樣在行,而且還能雕龍刻鳳,在家具上做出各種精致的圖案。
后來,苗人慢慢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個了不起的能工巧匠,一時名聲大震。寨老來請小木匠時,本已有幾個主家先請了,出于尊重,他們就拖后讓了寨老。
寨老是苗寨里德高望重的長者,也是寨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他最小最疼愛的女兒出嫁,嫁妝自然相當(dāng)豐厚。他估算了下,要做完小六的嫁妝,只怕要耗上好幾個月。為此,寨老專門將他安頓在一座獨門獨院的二層吊腳樓里,樓下是備好的上等木料,樓上是他歇息的場所。白天,他就在樓前的空地上忙活;晚上,他就住在樓上,吹著舒緩夜風(fēng),聽著巫溪河水響,望著滿天星子睡去。
按理,作為寨老家即將出閣的女兒,小六與小木匠,在生活中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多交集,也很難擦出愛的火花。二十五六已結(jié)婚成家的小木匠,當(dāng)時除了埋頭干活多賺工錢,對一個已有心上人即將出嫁的“準(zhǔn)新娘”,自然也不敢往非分之處亂想。
但是——開明的寨老對小女兒說,小六,這是給你做嫁妝,是你的東西,監(jiān)工的事,就交給你了;給木匠師傅端茶送水的事,也交給你了;嫁妝你想做什么樣式,你可以隨時同師傅講,以你的主意為準(zhǔn)。就是這么一句囑托,讓小六和他有了更多朝夕相處的機會。
每天上午,小六早早從家里出來,一手端一臉盆衣服,一手提一瓦壺茶水,來到小木匠工作的吊腳樓前。衣服是放巫溪河里去洗的,茶水是給小木匠解渴的。小六放下茶水,卻并不急著去洗衣服,而是左看看、右摸摸,四處巡視一番。他知道她有“監(jiān)工”的意思,起初還很反感,但后來發(fā)現(xiàn),小六從沒對他說什么挑剔的話,也從沒要求他什么,相反總在兩汪笑意盈盈的秋水里,閃現(xiàn)更多的是對他精湛手藝的欣賞和崇拜。誤會一消,他心情自然越發(fā)開朗,工作賣力不說,心里的天空,也明快得似有朵朵白云悠悠飄蕩。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共同話語,也是越來越多,好像一天不說上幾句,心里還有點空落。小六對山外的世界,一直充滿著好奇;對他走東家、串西家、吃百家飯的經(jīng)歷,也抱有濃厚的興趣。
聊得差不多了,小六這才像突然記起,起身端著一臉盆衣服,順著吊樓前的山坡,匆匆向巫溪河奔去。他在做功夫的間隙,會偶然間抬頭,看著山路上小六好看的背影,還有同樣扭得好看的細腰翹臀。此時他的眼神,總會小小停頓一下,抓過放在身邊的瓦壺,重重咽一口茶水。茶水甘冽,余香滿口,他的心里,卻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在身體里慢慢如水洇開,那種濕潤溫厚的滋爽,要好久好久才能平息。
古老的巫溪河,像條明亮的玉帶,彎彎繞繞,從原始森林里探出頭來,又彎彎繞繞,系緊古老的苗寨之后,再跳出寨子,伸出頭去,如綿延唱響的一曲苗家山歌,流向村外煙靄迷離的遠方。小六很快就走到了巫溪河邊,在那個同苗寨一樣古老的青石碼頭上蹲下,揮起洗衣的棰子。有時候,碼頭上還有很多也在洗衣的苗寨姐妹;有時候,碼頭上就只有小六孤身一人;有時候,苗家姐妹們會邊洗邊嬉鬧,還合聲用苗語唱起,他聽不懂但聽起來特有味的苗家山歌;有時候,小六會邊捶衣服,邊哼起一些輕快的苗家小調(diào),歌聲水聲捶衣聲,聲聲注入他的耳中。他手上沒停,聽著聽著,感覺歌聲越來越近。再扭頭一看,就見小六已洗好衣服,端著臉盆沿著山坡,向著吊腳樓慢慢走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六一件件嫁妝,在他神奇的一雙巧手下,慢慢就成了型。白胡子寨老,帶著一群白胡子長輩來看過好幾次了,滿意得很;滿臉皺紋的阿媽,帶著一群年紀(jì)相貌差不多的老媼,也來看過好幾次了,高興得很;歡喜的阿哥阿嫂阿姐阿姐夫,也過來看過好幾次了,興奮得很;一幫待字閨中未許人家或許了人家尚未出閣的苗寨姐妹,也隨小六過來看過好幾次了,羨慕得很。更多時候,是小六陪著他說話,照料他的日常起居。小六開始幫他打掃樓上的房間,清洗他換下的臟衣裳,在午間“腰臺”(當(dāng)?shù)卦谠顼堖^后,中飯之前的一頓午間點心)的面條下,特意埋上兩個雙面煎得金黃的荷包蛋兒;看他忙得滿頭大汗時,還會悄悄遞上一塊散發(fā)著少女體香的手絹。
小六的嫁妝,開始雕刻、拋光、打底、上漆了。這陣子,小六幾乎天天守在了工場,有時連衣服也忘了去洗。隨著工期慢慢接近尾聲,平時有說有笑的兩個人,時不時就會陷入某種靜寂。小木匠沉浸在刀下的藝術(shù)世界里,似乎要將所有綿密的心思,完完全全刻進木器的紋理,但仍然走神了好幾次,差點被刻刀劃傷手掌;小六有時說著說著,眼神就抻得直直的,心思已不知游離到了哪里。兩人的談話,開始探向了一些私隱。比如小木匠會輕輕問小六,你和他當(dāng)初是怎么認(rèn)識的?你愛他嗎?小六細聲告訴他,雖然是在姑娘節(jié)上對唱山歌確定的對象,其實早就認(rèn)得,男方是另一寨子的寨老的兒子,和小六家其實是世交。至于愛不愛,怎么說呢?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平平淡淡唄。轉(zhuǎn)而,小六也會柔聲問小木匠,你家那位呢?怎么認(rèn)識的?你愛她嗎?他笑笑,我一窮木匠,還能怎么樣?親戚介紹的呀,感覺又能好到哪里去,只是,我的兒子,也快兩歲了……說著說著,兩人的臉就紅紅的,眼神就訕訕的,心臟亂跳得像失去了準(zhǔn)頭,突然就忘了話頭,陷入尷尬的靜默。
小六的嫁妝,終于在小木匠和寨老預(yù)定的日子里完工了。上好了漆、以大紅為主的雕花木器,安安靜靜、整整齊齊、分類擺放在吊腳樓下的廓檐下。有桌有椅、有箱有籠、有柜有屜、有桶有盆,每一件精雕細作的漆器,閃著令人艷羨的美麗光澤。完工的當(dāng)天下午,吸引著一撥又一撥前來觀賞的寨人的眼球。在綿綿不絕的嘖嘖贊嘆聲里,小木匠也認(rèn)為所有的器物,都是自己出道以來最好的作品,每一個部件和細節(jié),傾注了他全部功力和心血,只怕從此以后,他再也無法超越現(xiàn)有的活兒。小木匠閉眼陷入了不能自拔、胡思亂想的冥念中,睜眼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撥又一撥的寨人什么時候已全部散去,廓檐下只剩下小六站在那個大大的雕花穿衣鏡前細細端詳。他下意識地走過去,站在小六身后往鏡里看,發(fā)現(xiàn)自己和小六的身子緊貼著,清清朗朗鑲嵌在鏡框里,像一張放大的雙人合影。鏡里的兩個人兒,臉頰越來越紅;鏡外的兩個人兒,呼吸越來越急促;彼此呼出的水氣,模糊著鏡里的人影。小六就在這當(dāng)兒,猛地轉(zhuǎn)過身來,雙眼定定地看著他,一步一步向他挨近。他卻慌了,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小六將他逼到背靠一根廊柱站著并不由自主向她張開雙臂,就在小六一頭向他懷里扎過來時,寨老,開始在坡上大聲呼喚著小六的名字。
當(dāng)天的晚宴前所有未有的豐盛,因為已經(jīng)到了主家答謝師傅并結(jié)清工錢的時候。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寨老開始和小木匠談工錢結(jié)算。小木匠先抱拳講起了禮性,說我在您老人家這里,吃得好,住得好,很開心,為了表達我對主家的謝意,我要送三天工的人情給您。送主家一天半天工人情,這也是手藝師傅能在鄉(xiāng)間結(jié)好人緣的最好表達方式。但寨老很硬氣,再三感謝之余卻堅辭不受。最后還是小六發(fā)了話,折中,送一天半人情,才平息了寨老與他之間客氣的推讓。
從寨老家出來,小木匠又回到了吊腳樓上的住所。再住一個晚上,明早他又將去另一個主家做功夫了。邊收拾家什,邊打量著屋里的一切,他竟然生出許多留戀,心也變得異??帐帲唤z絲酒意,從胃里順著喉道,慢慢涌上頭來。樓前巫溪河的水,一如繼往地嘩嘩響著;樓外山林間的風(fēng),一如繼往地輕輕吹著;老林子里貓頭鷹的唳叫,一如繼往地一聲兩聲像人在哭。天空還是這個天空,月亮還是這個的月亮,他的心情,卻與往日多了好多不同。渾身躁熱的他,索性走出屋子,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斜搭汗巾,下了樓,順著坡,向巫溪河邊的青石碼頭走去。
在碼頭邊的井潭里,小木匠用汗巾細細搓洗著身子。清涼的巫溪河水,洗去了身體的疲乏,洗去了皮膚上的塵屑,洗去了血管里的酒意,卻洗不掉他內(nèi)心深處的騷動和煩憂,洗不掉腦海深處的人影與幻象。他總是想起下午廊檐下的情形,不由得熱血上頭,雙手情不自禁地,伸向了胯下豎起的塵根……一雙柔軟滑膩的手,就在這時,恰到好處地?fù)Ьo了他的腰;一個吐氣如蘭的溫軟身子,此時就像一塊牛皮糖兒,緊緊貼在了他的后背上。苗家女孩都有好水性,小六是什么時候下水的呢?是什么時候尾隨并走近他的呢?他不知道,他只聽到了小六夢幻般的一句囈語,阿哥,我舍得不得你!他就再次陷入了新一輪的迷醉,再禁不住,立馬轉(zhuǎn)過身來,緊緊摟住了背后的人兒。綏寧黃桑坪,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亮。月光毫不吝嗇地鋪滿了井潭,水面像塊巨大的銀色地毯,隨著水波的漣漪不斷飄蕩,處處閃著碎銀一樣的光。兩個鍍了銀合二為一的人兒,多像交尾的兩條白魚精啊,在銀毯上打開的身子,張揚著愛的鱗片和情的鰭翅,嗶啪嗶啪,嗶啪嗶啪,將巫溪河井潭里的水,激出大片泛白的水花,那么的響,又是多么的歡喲!
魚水合歡曲奏完,小六和小木匠這兩條人魚,終于濕漉漉地爬上了岸,并排坐在青石板上喘息。后來,兩人又手牽著手,悄悄去了吊腳樓。吱呀吱呀的木樓板,唱響了一曲接一曲、古老而又原始的情歌謠……阿哥,真想你帶我走,我什么都不要,只想隨你去山外!雨收云歇,小六將臉緊貼在小木匠的胸膛上,再次發(fā)出了串串囈語。他的心,咚咚狂跳著,除了聲聲嘆息,卻不敢多說一言,只是默默地用手,輕輕撫摸著小六頭上的秀發(fā)。懂了的小六,緊緊地將身子偎緊他的身子,雙手抱緊他的脖子,啜泣聲聲,也不肯再多發(fā)一言了。
天麻麻亮?xí)r,小六悄悄走了,像山林里掠過的一陣清風(fēng),無聲無息,不留隱遁的方向和痕跡。天麻麻亮?xí)r,小木匠也走了。他的走,很像是在逃,翻過一個坳,爬上一座山,背后的山谷里,似乎隱約隨風(fēng)送來,此起彼伏的男女對歌聲,時斷時續(xù)、喜慶迎娶的嗩吶聲。小木匠站立在山頭,踮腳拼命往后望,小六所住的苗寨,已經(jīng)隱沒在山中濃濃的霧氣里,早已看不見了。
“后來呢?”我正要問身邊的“小木匠”司機。車子卻已到了我所在工廠的門口了。他停止了訴說,正在掉轉(zhuǎn)車頭,又來了個電話,要接下一單生意。他邊通電話,邊向我做出收費的手勢。
我按先前說好的價錢,掏了一百元車費給他。他接了錢,揮手向我致意,然后腳踩油門,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