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淘寶ID：飛回南方的燕子

威溪笛殤

家鄉(xiāng)威溪，是一個美的如詩如畫，美的讓人心碎，甚至美的有點不真實的地方。悠悠的白云，環(huán)繞著蓬萊仙境般的綿綿群山，蔥翠的竹林里鳥鳴啾啾，幽深的山間里，泉水叮咚，穿過樹葉竹葉，斑駁的陽光點綴在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花叢中，翩翩飛舞的蝴蝶，引來陣陣淡淡的醉人清香。蜿蜒綿長的玉溪之水，千年幽夢般純?nèi)惶耢o，清澈見底的流水中，活潑嬉戲的小魚相互追逐在奇異的石塊間，不時于躍出水面，激起絲絲漣漪，和水草一起在陽光里反射著一種神奇而圣潔的光芒…………

曾經(jīng)，我和苗家所有的少年一樣，每天在山水間任何一個角落尋找那種讓我們心醉的美，直到我病了。

我害怕白天，害怕陽光。

我剛過十八歲生日，這是一個苗寨里最火熱的年紀(jì)，一個能上山不懼豹子，入水不懼激流的年紀(jì)，一個能在竹林里為心愛的人兒唱上一整天甜美激昂的情歌的年紀(jì)，一個嘴唇上覆著一層淡淡的絨毛，而那淡淡的絨毛能在陽光下桀驁不馴的成長的年紀(jì)。

可我怕陽光，一見到陽光，我的胸口就會刺痛，是那種一根燒紅的針，不停地扎一般的刺痛。

現(xiàn)在的我是苗寨青年里最羸弱的人，我覺得我所有的活力，都只是在胸前的某個角落跳躍，我知道那是我不安分的熱血，熊熊的燃燒著，如同獵殺到野豬的晚上熊熊燃燒的篝火。它們渴望外面多姿的世界，總希望從我脆弱的血管里迸出，去擁抱每一寸的陽光，和陽光底下無處不在的仇恨。

我知道我病了，一種無藥可救的病，我不知道我究竟還能活多久，因為我隔幾天就會吐一口血，當(dāng)胸中燃燒的火焰到了壓抑不住的時候，它們會從我口里噴出，在陽光里綻放出一朵朵凄美濃艷的花，好比三月三里在情歌中歡舞的漫山遍野的映山紅，紅的讓人心碎。

我的病是去年端午開始的，當(dāng)苗寨里到處懸掛著菖蒲和艾葉，空氣里彌漫著雄黃酒濃郁的甜香，姑娘們都上山采摘粽葉的時候，我的胸口莫名的就燃燒了起來。

端午是一年里陽氣最衰陰氣最盛的一天，這一天里，許多的婦女們會去抓一些蛇、蜈蚣、蛤蟆、蜘蛛等等東西，用來養(yǎng)蠱。

曾經(jīng)擔(dān)心過自己是不是中了誰的蠱，但馬上又否認(rèn)自己這個可憐而又可笑的想法，在威溪苗寨，我家世代都是首領(lǐng)，是蠱王，是巫王，放我家里人的蠱，比老虎口里拔牙還難很多很多。

我們的寨子在兩座山中的一個山谷里，那兩座山的名字分別是華山和盤古山，從我懂事開始就在懷疑，這到底是起名的人學(xué)問太少呢，還是要沾真正的華山和盤古的光。

離寨子不遠(yuǎn)有個叫沙角洞地方，沙角洞其實不是一個洞，而是一座山，因山上一個巖洞而名，沙角洞有兩個很有名的東西，一個是犀牛潭，說那里潭水深幽，有兩個鯉魚精，另外一個就是羅漢洞，在犀牛潭旁邊的懸崖上，和水簾洞一般，說是里面住過仙人的。

在成長過程中，我和威溪的其他苗家少年一樣，敏捷而彪悍，喜歡去山野里闖蕩。在那段歲月里，一個又一個的傳說在我心里被打破，犀牛潭肯定沒有犀牛，更沒有鯉魚精，哪怕一條大一點的鯉魚也沒有，而羅漢洞里也沒有羅漢，更沒有仙人留下的任何痕跡，除了一些任何的巖洞里都有的稀奇古怪的比如石凳石桌之類的東西。

也許，我的病是神的懲罰吧。那些傳說和神話一個又一個的在我心里被打破后，我就不再信神了，我覺得自己就是神。

每年的三月三，是苗寨的一個大日子。這一天，有一個流傳甚久異常悲壯的傳說，在極其極其遠(yuǎn)古的時候，又一片森林，如現(xiàn)在的威溪周圍的這片森林一樣，土地肥沃，物產(chǎn)富饒，美麗如花，各個部落的苗民們?yōu)榱藸帄Z這片森林而常年的征戰(zhàn)廝殺，直到勇士們的鮮血染紅了森林里的每一寸土地，假如再繼續(xù)這樣征戰(zhàn)下去，也許勤勞勇敢剽悍強(qiáng)壯的苗民們都會倒在那片森林里，由無所不能萬人敬仰的楓神延續(xù)下來的血脈，就會如陽光下的雪堆一樣消失掉，于是各個部落的首領(lǐng)們就在三月三這天聚集起來商議，決定停止征戰(zhàn)，共同來開墾這片能造福后人的森林沃土，而以后每年的三月三，苗家人們都會聚集在一起狂歡。

當(dāng)青山又吐出新一年的嫩綠，映山紅掛滿了花骨朵，水?；撬匮徘宓姆埸S點綴在田埂上，勤勞的燕子們有從遙遠(yuǎn)的地方回到家家戶戶的時候，小伙子們爭先恐后的來到山林里，扯開了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喉嚨放聲歌唱心中的豪情，驚醒了一群又一群的黃鸝，她們不服氣地炫耀著自己清脆優(yōu)美的歌聲，而姑娘們已經(jīng)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袖口衣襟上還繡著自己喜愛的圖案，和小伙子們一樣鉆入山林，或和聲高唱，或默默聆聽，或靜靜等候，因為等待了整整一年的三月三又來了。

現(xiàn)在的三月三，除了停止征戰(zhàn)外，已經(jīng)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了，在慶祝春耕播種開始的同時，還要感謝上天和無所不能的楓神帶給我們充滿了希望和活力的春天，帶給完美如此美麗而富饒的山林土地。

在苗家少年男女們心里，三月三則完全是一場歌舞、愛情的盛會。就在黛綠的遠(yuǎn)山吞噬掉最后一縷金色的陽光，宛如細(xì)鉤的月亮又掛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漫天的繁星在無邊深壑悠遠(yuǎn)的天空嬉戲的時候，一堆又一堆每年最大的篝火就熊熊的燃燒在寨子里的大草坪上，映得每一個苗家人的心滾燙而又火熱。

苞谷酒醉人的清香飄蕩在夜色里的每一個角落，絲絲清風(fēng)帶著山花的清香和優(yōu)美動聽的蘆笙、夜蕭、木葉聲一起飄蕩在每一個苗家少女的心里，她們在月光底下和美麗婀娜的鳳尾竹一起翩然起舞，釋放著無限的青春活力和美麗。他們每個人都希望在今夜找到自己的心上人，他們每個人都在展示自己最優(yōu)秀的一面，每個人也會準(zhǔn)備好畫有鴛鴦的糯米粑，當(dāng)找到心上人的時候，就相互交換糯米粑，然后晚上不停的看著糯米粑上的鴛鴦興奮的徹夜難眠。

少年的歌，少女的舞，宛如苗家醇香清冽的苞谷一樣，醉了人，醉了山，醉了水。

去年的三月三，多了許多的人，他們來自一個遙遠(yuǎn)到我無法去估計的地方，不管男女，都穿青衫，每個人在胸前繡了一朵蓮花，一朵妖艷而詭異的蓮花，而他們所到之處，都會帶來一股妖艷而詭異的殺伐之氣，多年來平靜安寧如深潭里的碧水一樣的威溪苗寨，仿佛突然闖來一頭異獸，不時的掀起陣陣風(fēng)浪。

作為威溪苗寨的首領(lǐng)，父親接待了那群繡著蓮花的人，并給他們安置了許許多多的帳篷，他們訓(xùn)練有素，行動統(tǒng)一，每個人沉默寡言面無表情，卻能讓人一眼看出他們心中藏著一個讓人心驚的秘密。

人是最有好奇心的動物，有秘密的地方，就一定有人去猜測，去尋覓，去發(fā)掘。盡管父親一再的躲避和阻擾我，那個秘密還是被我輕易的發(fā)現(xiàn)。繡蓮花的人有許多的兵器，大刀長矛弓弩箭矢一應(yīng)俱全，而且我知道他們正準(zhǔn)備干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這件事情是和所謂的反清復(fù)明有關(guān)系的。

這是個讓我絕望的秘密，在我看來，老百姓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個好收成能吃頓飽飯，有個也許很清貧但是很溫馨幸福的家比什么都要好，至于那廟堂里坐的是什么人，和老百姓特別是宛如世外桃源的威溪的老百姓又有何干呢。

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沉寂了很多年無限美麗的威溪苗寨，將和許多祖輩的時代一樣，到處大火燃燒殺聲震天、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只是，這樣的擔(dān)心，在我心里并沒有停留太久，因為笛聲，從三月三晚上開始每天晚上都會在我耳邊響起的笛聲。

笛子在苗寨里并不多見，因為那聲音過于的凄厲和幽怨，可那天晚上的笛聲一下就緊緊的拽住了我的靈魂，一直拽到了現(xiàn)在。

和許多苗家小伙一起來到后山的竹林里，我并沒有帶著任何的能發(fā)出聲音的東西，哪怕是一片木葉，盡管母親一直催促我，但是我還不想在這個年齡就和大家一樣找個媳婦成個家，我喜歡思考，喜歡看書，喜歡看風(fēng)景，喜歡發(fā)呆，而所有的這些，都只有一個人靜靜的去做，才能有感覺，有收獲。

只是我也很喜歡三月三的熱鬧，喜歡聆聽夜簫的柔和優(yōu)美，蘆笙悠揚厚實，木葉的調(diào)皮清脆，我也喜歡看月光下的竹影，和竹影里與竹子一起婆娑起舞的苗家少女們。

那天晚上，在無數(shù)的聲音中，我突然聽到一陣笛聲，并馬上被深深的吸引住了。

笛聲在無數(shù)蘆笙和夜簫以及山歌的聲音里非常的孤獨而高傲，一下就穿過月影下的夜色，鉆入我的心里，然后在我的心里四處的撞擊敲打。

我突然覺得其它所有的聲音一下就變得非常的囂鬧和庸俗，而笛聲在囂鬧和庸俗中，如同一株雨后還帶著晶瑩露珠的蘭花盈盈俏立在野花從中，比高傲還高傲，比孤獨還孤獨。

笛聲如流水，凄艷而幽怨，哀婉而清麗，仿佛正緩緩的在訴說一個千年前的讓人心碎斷腸的愛情故事。

從此，愛上了笛聲，每夜必去竹林守候，而那笛聲每日也必在我去竹林的時候響起，從我耳邊緩緩流到心里，如每天晚上一個相同的夢，風(fēng)雨無阻。

威溪無大風(fēng)，山間卻多雨，雨珠輕輕敲打在竹葉上又輕輕滑過我的臉龐，如情人的眼波滑過般銷魂，而此時的笛聲又更有一種別樣的韻味，天籟般的音樂下，我不知道，是我整個人就像泡在聚集了千年的癡怨淚水中，還是我本就是聚集了千年的癡怨淚水中最剔透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