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時分,我們才趕到了二姐的新家。客廳里,大人的說話聲﹑小孩的哭鬧聲,充斥著整個耳膜。沙發(fā)上﹑小凳子上,坐滿了客人,其中有幾位就是和爸爸一同從家里趕來﹑慶賀二姐喬遷之喜的表叔,我一一的打了招呼,并用眼睛的余光掃視著整個客廳,終于在右邊的沙發(fā)旯旯處,我看到了正在打盹的父親:左肘撐在沙發(fā)角角上,手掌托著半邊臉,在這喧鬧中竟然睡得如此沉,以致于我走近叫了兩聲,都沒有反應。
父親累了!幾十年來,泥里走﹑雨里跑,為了討生活,為了子女,為了家,他四處奔波﹑背井離鄉(xiāng),近至武岡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遠至海南的天涯海角,父親揮汗如水,到處都留下了他孤單而疲憊的身影……
調皮搗蛋的丫頭,用她胖乎乎的小手,硬是把父親的手掰下來,父親才像是打了個驚顫,猛的睜開眼,臉上依然是那掩飾不住的疲憊。
“爸”我輕輕的叫了一聲,生怕嚇著還未緩過神來的父親。
“你來了。穗穗,過來,外公抱抱。”父親朝我笑笑,張開雙手伸向丫頭,可丫頭卻像泥鰍一樣滑開了,蹭在我的懷里,怯怯生生的望著父親。
“還認生?褲包子哦。”父親一臉的溺愛,說話的時候,口齒卻有點不清了。
“爸,你怎么還沒去補牙呀?這樣多不方便。”父親的門牙和兩邊的牙都掉了好幾顆,本來我一直嚷著叫父親去補牙,但父親每次總是應承,卻沒有行動。
“老都老掛哩,還補么嗝?浪費錢。”父親的話讓我感到心酸而又不安。
一年多未見,父親更老了,整個人像縮了水一樣,身形十分瘦小,背微佝著,身子單薄得讓人心疼。
我凝視著父親的臉,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整個只有巴掌那么大,顴骨高聳,純粹只是一層皮包著,數(shù)不清的皺紋如是用刀雕刻出來的,很深很長一條條,橫七豎八的爬在臉上。臉上的皮膚跟手臂上的皮膚一樣,黝黑發(fā)亮,猶如那油鍋里沸騰過的扣肉皮。
還有那雙手,那雙曾經握筆給人寫家顯﹑寫請柬的手,那雙曾經握著毛筆教我寫字的手,青筋突起,像條條螞蝗吸附在手上,各個手指關節(jié)處都是骨頭撐起,似乎已失去了往日的靈活。
再迎上爸爸的眼,惺忪的雙眼布滿了血絲,暗淡無光,兩張眼皮無力的聳拉著,但頭一次見到丫頭,父親的眼里似乎閃爍著一抹欣喜。
看著爸爸期盼的眼神,我使勁慫勇著懷中的丫頭。
“穗穗乖﹐叫爺爺”,丫頭還小,只能念單個字,或重疊的稱呼,所以只能把“外公”叫成“爺爺”了。
“爺爺”小家伙硬是愣了一陣,才怯怯的叫了一聲。這一聲爺爺可把父親樂壞了,趕忙從口袋里掏出早已準備的紅包,塞進丫頭的手里。
吃飯的時候,我坐在父親的身旁。父親喝了一小杯自家?guī)蟻淼拿拙?,任憑表叔他們怎樣勸,都不肯再抿一口。“人老了,酒量不行了。”
記憶中,父親喜歡喝酒,每餐離不了酒,常常邊喝邊說:“碎米酒喝了燒口﹑箍腦殼,還是自釀的米酒好,又香又醇。”但是即使是碎米酒,父親依然“嘖嘖”得有滋有味。如今,爸爸有嚴重的胃病,酒自然是不能喝了,但父親總經不住酒香的誘惑,偶爾還是抿上那么一小口。
“爸,你牙齒不好,吃點軟的。”我夾了雞腸放進父親碗里。
“莫夾,莫夾,牙齒不行,只能狼吞了,浪費。”
“那你吃塊扣肉吧。”我又夾了一塊大大的肥肉放進父親碗里。
“莫夾哩,我剛吃了幾塊,葷的吃多了,怕胃受不了。”我知道父親有胃下垂﹑腸胃炎,但是沒想到,卻嚴重到威脅著父親的健康。
我鼻頭一酸,眼淚水不可抑制的掉了下來,趕忙拿起湯勺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爸,那你用雞湯淘點飯吃吧。”
晚上,本想陪父親好好說說話,但是小丫頭的調皮,讓我只能與父親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爸,您的鼻炎怎么樣了?”
“沒事,昨天你二姐帶我去醫(yī)院檢查了,照了片,沒什么大問題。吃點藥就好了。”對于自身的病,父親一直很樂觀,很坦然。他有胃下垂﹑有腸胃炎﹑有坐骨神經﹑還有腦部積瘀血……這些年,一直在吃藥,照他自己的話說:“吃的藥比吃的飯還要多。”但即使是這樣,父親依然不肯拋開手中的農活。
父親說今年只插了三畝田,種了畝把田的西瓜,兩三畝地的玉米。
早在年初,我們三姐妹輪翻上陣,總算與父親達成協(xié)議:“今年起不再種田,只種些自家吃的蔬菜就行了。”可如今……心里不禁微惱起來。
“爸,您不是答應我們,今年不種田了嗎?你和媽辛辛苦苦掙的錢,都不夠醫(yī)藥費,何苦哇?”
“我就是勞累的命,一天不做工,渾身都不舒服。照你姐的說法,讓我來這里住著,只怕玩起病。再說了當農民的不種田,吃么隔?一粒谷一把青菜,還要花錢去買,哪里有這么多錢?”
空氣仿佛凝住了,良久才緩過神來。
“爸,既然來了,明天和我一起過長安玩幾天吧。”
“不了,禮拜一就回去了,家里的紅茹藤沒插完。玉米地里﹑西瓜地里也要扯草了。屋里一大堆事,哪里還有時間玩。”
父親對田地的執(zhí)著﹑對子女的憐惜,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告禱老天爺,保佑我的父母親能夠健健康康了。
“爸,我還要趕下午的班,就不送您了,您和媽要多保重身體。”一想到,這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又見父親,一種無形且無聲的痛在心底里漫延……
“放心吧,我們會照顧自己,倒是你自己,要保重身體,把人帶好,穗穗像個溜巴老鼠一樣,四處亂躥,要看緊點,就怕別個起歹心。”
憂傷,在空氣中彌漫……
我注視著父親,久久邁不動離開的腳步。
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一邊拽著我的手往門外走,一邊朝父親揮揮手,一個勁的說:“bye-bye!”我才一狠心抱起丫頭逃出了父親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