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世華
如果以兒童的名義,如果讓心做主,將駱賓王那幾句:“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比較袁枚的那幾行:“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我當然更喜歡那幾行袁詩。駱賓王寫他那幾行詩時,據說還是一個七歲的兒童,然而還不如這幾行袁詩來得更好玩:輕松、活潑、自由、有趣、有味兒,與兒童一樣。
在古今中外流傳下來的很多由兒童寫的詩文中,杰出的當然有。但這幾行駱詩不算。本來,駱賓王憑借當時的兒童身份,而且又才情過人,尤其是他以后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是完全有可能在那次宴會上,為后世所有的中國兒童留下一首很像樣的詠鵝詩的。所以起手就不凡,吟出了讓兒童們歡喜不已、傾羨不已的前兩句。但麻煩馬上來了。盡管這并非一首嚴格意義上的格律詩,最多也就算個古風,但格律詩正開始進入巔峰期的文化大氛圍,社會大眾對詩歌的鑒賞標準,尤其是大眾通常對四行詩后兩句的無比重視與謹慎,當然或許還有駱父于賓客前的無限期望,以及駱賓王自己也想拿才氣做點炫耀,這么多的人與東西糅雜在一起,終于共同接出了工巧得好叫人歡喜,也好叫人心酸的后兩句。
如果僅僅把問題說到這一步,很可能會讓人誤會,我是在質疑詩歌的格律。然而同樣是在格律的大環(huán)境里,袁詩卻可以句句盡抒“所見”的趣味。袁詩不僅有趣有味兒,和那幾行駱詩比較,還有個不同。駱詩或許只有少數(shù)幾個“神童”才寫得出,但袁詩差不多只要是個兒童都會寫。但袁詩的確是詩,而且是格律詩,甚至是好的詩、好的格律詩,就如同蘇軾的詞是絕妙好詞一樣——雖然蘇軾往往作詞不合音律(李清照說的)。音律、格律本身都沒有錯,錯的是因為它們的沒錯,而忽略了我們的心和性靈等更沒有錯的東西。
在群星璀璨的中國格律詩中,李白的詩歌無疑是最奪目耀眼的。李白的大量詩歌以其獨特的輕松、活潑、自由、真誠、有趣、有味兒,最容易劃破時代的長空。這種話語方式,讓李白的許多詩篇幾乎沒有采用中國話語方式時無可避免的時代烙印,而并不單屬于任何一個時代,卻屬于任何一個心靈?!按睬懊髟鹿猓墒堑厣纤e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哪一句都如天上那輪古今與共、童叟與共、熠熠生輝的明月,以至于根本無需經過頭腦,而一路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頭灑下滿天星光。
另一位同樣“與日月爭光可也”(司馬遷)的詩人屈原,他的問天索地的楚辭,當然完全可以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但真要比起動人心來,卻不僅要遜色于還古老于它數(shù)百年的荷馬史詩,也要遜色于年輕于它千余年的李白詩篇。因為屈原采取的是一種絕不讓人輕松的話語方式。如果沒有專業(yè)講解,或者自己沒有學富五車,那首《離騷》恐怕連我們的頭腦都無法進入,哪里還談得上動心。
然而即便如此,考察中國話語方式的發(fā)展脈絡,還是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讓人心動的現(xiàn)象:從詩經到楚辭,到唐詩宋詞元曲,到現(xiàn)代詩;從先秦散文,到唐宋古文,到現(xiàn)代白話文,連接而成的,竟然是一條直達我們心靈的話語通道——盡管在這條每個路段都格律重重的通道上,我們一路徘徊、迷惘、折騰、爭斗、也頹廢過不知多少時光。比如說今天的一些現(xiàn)代詩,雖然從名目上也叫現(xiàn)代詩,卻比詩經楚辭更讓人不知所云;一些現(xiàn)代文,雖然從名目上也叫現(xiàn)代文,卻比先秦古文更讓人不明所語。
這當然不能怪格律。
同樣,再回到那幾行駱詩,問題的焦點顯然就更在于,駱賓王詠鵝時,畢竟還是個兒童。所謂孺子可教,在教育里,從來就是個喜憂參半的東西:不管面對什么,兒童都更容易被糊弄。
兒童是個最輕松、自由、活潑、真實、真誠、有趣、有味兒的時代。什么時候開始——駱賓王肯定不是第一個——直到今天,兒童一進入到賦詩、作文的領域,就變得無趣、無味直至索然無味起來:要么就都變得思想深沉起來,言辭講究起來,話語矜持起來,就如駱賓王詠鵝,要詠得那般工巧精致,以至于不惜將一首詩前前后后拉開至少一代人的年齡差距與審美差距;要么就廝混在一片太陽公公、月亮姐姐、春姑娘的矯情世界,讓人聽著讀著都起雞皮疙瘩,心里老堵得慌,替他們別扭得不好意思。一種不由衷的持重,一種太矯情的童真,一樣透露的,是多么別扭的話語尷尬!
我一直在作文里放任兒童說話,一直在作文里等兒童說出既不過分持重也不太矯情,很無忌也很有味兒的話。每次等到一兩句這樣的話,我的心就發(fā)跳,眼就發(fā)光,手就發(fā)抖:
……老師拿蛋和牛奶來了,我好想吃了。因為我今天早上沒吃飯。大家在說話。老師說:“大家只要不說話,老師會快點?!崩蠋熣f了,大家就不說了。我們坐在第三小組。老師先發(fā)第四小組。我以為是我們組。老師又說了第一小組。我說:“老師,第一小組有人在說話。”
這是我從學生作文簿里摘錄出來的文字。這樣的文字,這樣的輕松活潑的敘述,這樣的妙趣橫生的話語,這樣的沒有高度的高度,這樣的閑庭信步的取景視角,這樣的不像作文的作文,這樣的來自心的最底層的東西,在小學生語文教材里看不到,在許多的兒童讀物里看不到,僅僅在小學生作文簿里出現(xiàn),會顯得多么的單薄無力,多么的讓人不屑與覺得很無聊。對于這樣的文字,除了最多言不由衷地附和一句“好哩是好”,誰會拿它當真,誰會正兒八經地給它打上高分乃至滿分,誰會給它底氣:老師就喜歡這樣的文字?
幸而,這樣的文字,竟然還能在一兩個有影響力的人那兒,找到一些讓人歡喜不已、自信不已的參照:
……秦老師的目光在尋找舉手的同學。馬小跳側著身子,熱心地幫秦老師尋找。他發(fā)現(xiàn)丁文濤在舉手:“秦老師,丁文濤在舉手!”
……那天早晨和往常一樣,馬小跳、唐飛、張達和毛超四個人勾肩搭背、歡歡喜喜地進了教室。站在講臺上的路曼曼,叫他們馬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許動。馬小跳立即反抗:“還沒有打上課鈴。”
——楊紅櫻《開甲殼蟲車的女校長》
一個做兒童文學的人,一個兒童,彼此素未謀面,年齡懸殊,話語的方式卻如出一轍,幾近雷同,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的——僅僅從總是能夠讓馬小跳嘴里說出這樣的話,差不多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兒童,都很愿意讀楊紅櫻的兒童文學作品。
是的,當我們誤入一種話語體系里魚龍失所依太久,突然有個似曾相識的鄰家阿姨走過來對你說,“跟我回家吧孩子”,會有多親切——其實何止是兒童,如果讓心靈做主,我們或許會排斥一種話語太深沉艱澀,或許會反感一種話語太莊重嚴肅,或許會鄙視一種話語太優(yōu)美精致,更難以容忍一種話語太矯情太做作,也難以接受一種話語太淺薄太呆板,但是,我們很少會不歡喜一種話語很輕松、活潑、自由、有趣、有味兒。多少有高度、有深度、有文采的文字,我們卻并非肯接納。不是我們不接納,是心不接納。高度、深度,當然是需要的。但再有力量的高度、深度,它也得顧忌以一種怎樣的話語方式,去進入與征服我們這顆高傲的心靈——如果非要用一個很俗氣的比喻來表達,那么,也只有這顆很高傲的心靈,才配稱作我們的話語之鄉(xiāng)。
*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湖南教育》中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