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尿
只說愛財如命,誰料他視屎尿如命!只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料他與屎尿共存亡!
—— 題 記
長草不長苗的年月。
一開春,大片的田土等著要吃,吃什么?吃肥嘛!農業(yè)八字憲法道:水肥土種,密保工管。肥,還是位二把手呢。
“娘的,這肥,說起來就腦殼痛。哎……”夕陽已經落山,幕色漸漸合圍,廖家村八隊的所有隊干部,還在隊里的屎尿池邊站定,一個個眼睜睜地瞧著干涸的池子發(fā)呆嘆息。
隊長畢竟是一隊之長,會愁也會解愁:“愁個卵。想要大家交出貨來,只有先收后搜!”
“自留地都沒得一點兒了,藏著屎尿有什么用?”
“有的不在背人地方開荒種地嗎?”
“搜?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怕……”
“這些年,我們被人罵少了嗎,又想要添罵嗎?”幾位隊干部表示異議,怕字當頭。
隊長干咳了一聲,拿出權威,狠狠朝“怕”字派們白了一眼。他們不敢再說,都低下頭卷旱煙抽。
“我們是隊里的當家人,也是風車里的老鼠,要學會上下受得住氣。不做得出手,大隊罵了公社罵,公社罵了區(qū)里罵,區(qū)里罵了縣里罵。我們這一身瘦皮瘦肉,經得幾罵?”隊長邊說邊聲氣大起來,幾乎在吼。他明白自己和隊干們的等級并不森嚴,他只能借助“上罵”,轉彎抹角的教訓他學大寨的戰(zhàn)友們。
眾人也明白,這是隊長在?!皬潖澙@”的手法,施加壓力咧! 自然,也怪不得他,將心比心,誰不怕上!誰又怕下?
隊長的提議在沉默中成了“隊策”;每隔十天收一次屎尿,收了以后趁熱打鐵,挨家挨戶搜。
這一搜,就搜出一臺戲來了。
那是收廖光祖家的屎尿時,連尿桶一起稱只有三十斤,質量也差,還摻了水樣,臭味淡淡的。
隊長問:“廖叔(一隊人全姓廖,廖光祖輩分大),你一家八個大口,一二百斤谷一月,只這點子?藏了沒有?”
“沒有!”廖叔用手拍拍癟癟的肚子,用力一勒褲帶,答得斬釘截鐵。
隊干們心存疑竇,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搜。七搜八搜,保管員在床下堆放雜物的隱蔽處搜出個:半大的壇子,壇口用黃泥密封了的。
廖叔神色平靜,口一張,先發(fā)制人:“是酒!”說畢冷不防奮力從保管員手中搶過壇子,緊緊抱在懷里,又厲言正色道:“這是民產,可不是你們搜的對象!”
一聽是酒,隊干們都喜出望外,被觸動了酒癮。在那“高舉”、“緊跟”的時代,酒也成了奢侈品呵。黃泥密封了的,定是浸著補藥的,那酒味該有多醇!二十來斤吧,夠喝的了!一個個喜不自禁,心癢癢地喉嚨里生出手,這下見被奪去,便都臉沉沉的,七嘴八舌發(fā)虎威:“嗬嗬,叔,大家沒得吃,你還燒酒喝,這是違法行為,這是明明白白的資本主義尾巴呢!若是聲張出去,你吃罪不起,若抓你做典型,不坐禁閉也要掛牌游鄉(xiāng)。好在咱們是一個老蔸蔸的,還是私了吧。一人喝一點兒,你也要大公無私嘛,別忘了,你是土改根子呢。咱當隊領導的沒得酒喝,你這被領導的倒有酒喝,還說什么咱貧下中農心連心?不公平吧!咱還抓什么革命,促什么生產!”
好說歹說,軟硬兼施,隊干們做盡政治思想工作,毫不奏效。廖叔如一尊石像立著,緊緊抱住壇子就是不松手。
隊貧協(xié)主席不光權大,力也大,倏地一個餓虎撲食,拼力將壇子搶回,一把捧起,一手弄去密封的黃泥巴,迫不及待地用牙齒使勁咬掉壇蓋,仰面便喝。哎呀媽吔,臊臭刺鼻,是屎尿!隊貧協(xié)主席傾刻間連吐帶嘔,胃都差不多翻了出來,他嘴邊、脖子上、身上都有溢出的屎尿在親熱。一怒之下,將壇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壇子破碎,屎尿流濺,臭滿一屋。保管員急閃在一邊哭笑不得,跺著腳喊:“受點委屈就算了嘛,摔什么呀摔,這是肥料,這是幾十斤肥料吔!”
當保管員剛將壇子搶到手時,隊長也不甘人后,想乘勢奪過來,念及自己是一隊之長,爭爭搶搶面子上不好看,故遲疑了一下,方免遭“污染”之苦,這當兒見貧協(xié)主席第一個享了“口?!保滩蛔∨瓘闹衼?,喝令一聲:“打!”廖叔頭上、身上落下了好多拳腳。
隊干們像抓犯人樣,把廖叔扭送到大隊部。
大隊大大小小的“法官”輪番審訊他。一站四個小時的廖叔,閉口不開,似在閉目養(yǎng)神。終于,他顯得浮躁不安起來,只見他大腿部位顫抖不停,小腿使勁夾攏,牙齒磕得叭叭響,一張臉慘白白的,好不嚇人,他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要…回?!?/p>
“嘿嘿,你想回,坦白從寬,你還沒有交待!”“法官”們冷冰冰地答他。
忽然,廖叔發(fā)瘋似地沖出門,不要命地猛跑?!胺ü佟眰兗扰布保才卤瞥鋈嗣?,尾隨猛追。追到他屋邊,廖叔一把拽下粗粗的褲帶繞在頸上,撈著褲頭鉆進茅廁里。
“法官”們上氣不接下氣跑攏去,手長的一把抓住他的后頸:“你莫尋短見害人!”是呀,廖叔苦大仇深,三代貧農,兩個兒子在外參軍,軍屬光榮嘛。若為此事死去,他們也怕欠下了一筆人情債。
這會兒,橫梁下,廖叔身前的尿桶里傳來嘩嘩嘩的響聲,聲聲入耳。一霎間,臊臭彌漫?!胺ü佟眰兗泵﹂W開,方知廖叔不是尋短見,而是尋“尿見”。聽聽,廖叔居然邊屙尿邊活學活用:“尿憋得久,膽子就有。人有多大膽,尿有多大產!” 。
也是這話,刺激了“法官”們,他們相互擠眉弄跟一陣,于是,廖叔家的兩擔尿桶,兩個尿勺全被抄去姓了“公”。
這里,得說說廖叔為何藏尿。俗話說:衣少捆根帶,飯少添口菜。人餓急了,便會想方設法。他乘為隊里看山之便,在人跡罕至的山窠落秧了幾處瓜菜,正急等尿澆。豈料屎尿一點兒都不許姓“私”,下了功夫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當晚,心急如焚的廖叔走進自家茅廁,彎腰揭開糞缸上的兩塊蓋板,凝神盯著,屎尿已被隊里刮得見了底,望著空空如也的缸底,又記起他們舀完后曾用水清洗過的。再用水洗,又有何用?
好不為難,廖叔真絕望了。
廖嬸走了過來,雙手拿著那被摔爛的壇子片,見廖叔神色凄凄,淚眼迷離,她在廖叔耳邊嘀咕了幾句。廖叔不禁轉憂為喜,豎起拇指道:“好,有你的!”
老夫老妻,一前一后,躡手躡腳走出屋門,徑直來到隊里的屎尿池邊。廖嬸眼觀沉沉夜色中的動靜,為老伴放哨;廖叔俯身將那半邊壇子斜入池中去舀。剛舀好,不遠處傳來斷喝聲:“有膽子,有膽子!”這是在暗中盯梢的隊干們,人贓俱在,他們如獲至寶。
廖叔廖嬸,雙腿一軟,頓坐地上。
偷屎偷尿,這天下奇聞當然也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大隊書記急急向駐隊的公社副書記匯報。副書記聽罷,從床上披衣而起,在屋中邁著方步,眨著惺忪的睡眼,連打幾個哈欠,將威嚴的目光停在被押進來的廖叔廖嬸身上,冷冷一笑道:“鄉(xiāng)角村落,無奇不有哇!你們兩口子不錯,好個尿公尿婆!”說畢,指示大隊民兵營長親自帶人遣送廖叔廖嬸去公社,罰一個月勞動改造。
“還有什么話說?”公社副書記問。
廖叔無言,廖嬸低聲哀求:“請讓我們挑擔尿桶去!”
“嘿,這又是怪事了,挑尿桶去干什么?”
“能干什么?裝屎裝尿嘛!我們這號人的屎尿,肥不了社會主義的田,壯不了社會主義的苗,只有自家要了!”廖嬸哭喪著臉解釋。
“好,成全你。你們曉得悔悟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嗯!”
勞動改造期滿,在那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廖叔廖嬸步子快快地走著,一擔滿滿的屎尿,浴著暮春的陽光,在他們的肩上輪換挑著……
時來運轉,“包產”前夕,廖叔家吹進“平反”的春風,原因是新近調來的縣委書記下鄉(xiāng)視察聽說了這事,大受感動,連說“好樣的”。指示廖叔所在區(qū)社的負責人,一一登門鳴放鞭炮致歉,同時贈送兩擔嶄新的尿桶、兩個嶄新的尿勺,以示嘉獎。
過了半月,年過花甲,身子向來硬朗的廖叔一病不起,躺在床上終日呻吟。臨咽氣前,他圓睜一雙善目,臉又是慘白白的,蓋在身上的被子也顫動起來……廖嬸見狀,急忙叫兒女、兒媳、女婿退散一邊,顫抖抖地擎起尿壺,塞進被窩里。
廖叔屙罷最后一泡尿,安詳?shù)?、毫無留戀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