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軍祭

依輩份算來，千軍得叫我舅的。他是我堂姐的大兒子。與我同年，都是1977年生人，他5月，我3月；他高大，我瘦小；小時候他總欺負我，摔跤我從不是他對手，他一直叫我名字的。

我突然想起他。可他在哪里呢？似乎，他在這世上走過的十七八個年頭，好像連骨灰也沒有留下一抔；我不知我的堂姐，有沒有給他做了一個衣冠冢。我想，可能她不會的，因為我的堂姐，至今依然在家燒香念佛，說菩薩保佑，她的千軍兒沒有死，他還會回來的。

可是，千軍，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那個叫山底吳家的村子了，也永遠不會再到月塘周家來走親戚了——他是哪一年沒了的，我不記得了；他成年后長成什么樣子，我也面目模糊了。我所能記得的事情，就是我和他的童年，有個那么一段形影不離、摸爬滾打的時光；我所能知道的事情，也是后面父輩親人和兄弟姐妹之間的口頭流傳。

山底吳家，是個尚武的村子。堂姐夫是個民間武師，聽說很能耍幾下把式。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因為我親眼見過，才七八歲的千軍，就能在曬谷坪里，把一根用來晾衣的竹桿，有模有樣、有招有式地舞得武武生風(fēng)。我還能記得起一件與千軍印象特別深刻的事，好像是六歲那年我家修屋，我想叫千軍陪我一起去新屋場去，半路上他耍條板（土話：講條件）不肯走。我說，你要怎么才肯陪我去？他說除非你同我摔一跤。明知我摔跤不是他的對手，但還是要順著他，作勢同他雙手相搏，然后輕易地被他重重地壓在身下。他就喜歡爭個這樣的贏頭。那一次，短短的里把路，他竟一路耍了三次條板，摔倒我三次才愿意陪我走路。這么些年，我一直想忘掉同他的這件事情，可我卻一直記得，記得他爭了贏頭后臉上那襲自得的輕狂。

后面的事情，就是親人和親戚之間的口頭流傳了。我一直還沒有來得及去認真求證，因為那時我正讀高中，而千軍初中畢業(yè)后，已經(jīng)開始南下廣東打工討生活了。好像是打工后的第二年，他就帶著女朋友回來了。女子是鄧家鋪的，聽說長得很漂亮，同千軍的感情也特別好，是親戚眼中的金童玉女。連我父母見過后都來我面前夸他，說千軍有腳生（土話：有出息），才打工短短一年多時間，就搞了個婆娘回來，不要父母操心，不從家里拿錢。我想當(dāng)時堂姐堂姐夫的心里，估計也同這些眼里滿是艷羨的親戚的看法相同。當(dāng)時我還不服氣，用話頂我父母，哼，我要是考上大學(xué)，大把漂亮妹子盡我挑，又漂亮又有文化，肯定比千軍強！可惜我話說早了，我后來大學(xué)又沒考上，高考落榜后也來廣東打工，打了好多年工也沒能帶個婆娘回去。這是后話，暫且不講。

千軍就是帶婆娘回來后那年出的事。好像是我高二下學(xué)期的事情，千軍帶著女友回了一次家又帶著女友雙雙南下不久后，突然就聽我父母講，千軍被廣東公安抓了。再一打聽，說千軍的女朋友，被人掐死在被窩里，千軍被公安帶走調(diào)查，后來竟然被指控是他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友。這樣的兇信，無論在山底吳家還是月塘周家，都是沒哪個肯信的。后來又有傳言，千軍的女友，還有一個妹妹，是一個臺灣人包養(yǎng)的小三。臺灣佬吃著碗里的，還想著鍋里的，要了妹妹，還想上姐姐。有一天，千軍出去后，臺灣人在租房里對千軍的女友動手動腳，女方誓死不從，臺灣人就一不做二休，干脆就把千軍的女友活活掐死了。然后又用被子把死者蓋得好好的，偽裝成睡覺的樣子。千軍從外面回來后，見女友睡著，習(xí)慣性用手去女友脖子窩里撓癢癢，哪知手指一探，女友身子冰涼，立馬嚇得報警。然后警察就憑著千軍的女友脖子上留下的指紋，很快就指控千軍為殺人兇手。故事有點演義的味道，但千軍已死，音訊全無，誰都不是當(dāng)事人，早已無法說清當(dāng)初的真相。

千軍的壞消息一個一個傳來，大字沒識幾個也沒出過幾次遠門的堂姐夫，只得帶著堂姐的囑托，踏上廣東救子的漫漫征程?？?/span>90年代的廣東，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來到這沿海大都市，他連門都摸不著呀！用家鄉(xiāng)的土話講，堂姐夫最后盤纏用盡，連個印印都沒撞上一個，最后只得黯然回家了。全家坐著死等，聽說只等到了法院的傳票，但不知為什么，堂姐夫他們，好像也沒有再下廣東出庭。再然后，就是在廣東打工的老鄉(xiāng)傳來消息說，千軍被判了死刑槍斃了，他們在電線桿上，讀到了打著大大紅X的布告，上面有千軍的名字。直至最后，堂姐的家里，好像連千軍的骨灰也沒有拿到。一個活生生的小伙子，就這樣走出家門后，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從家人的視線中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

堂姐在這一年，頭發(fā)全白，骨瘦如柴，且皈依了佛教，從早到晚，都在家里燒香；初一十五，就去廟堂許愿。她經(jīng)常神情恍惚，兩眼空洞，嘴里念念有詞，談起她的大兒子，她一直堅信菩薩保佑，千軍兒沒有死，他還會回來的。

我不知這么些年，千軍的陰魂，有沒有回過故鄉(xiāng)？有沒有抵達媽媽的夢境？如在天有靈，就請你化成一陣清風(fēng)，越過千山萬水，回你的山底老家和月塘老家看看吧！你的外公外婆已逝，臨終之前，一提到你，凄淚長流。你的堂舅舅，你的童年伙伴——我，今天一寫到你，指重千斤，鍵盤敲下，淚雨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