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經(jīng)歷過的事，轉(zhuǎn)背即忘；幾十年前的往事，卻記憶猶新，津津樂道。這現(xiàn)象真切地給我訊息：老了！

這本《小城舊韻》，就是老來憶舊心懷結(jié)出的一顆飽浸風塵的甜果。

我對家鄉(xiāng)武岡的愛戀，確是深入骨髓的。家鄉(xiāng)千年文化積淀而成的習俗、風情，像千年老窖陳酒，自小浸泡著我，將我浸泡出一付不易稍改的武岡人的稟性、風骨。概括地說，就是求真、較真性格。我為這性格吃夠了苦頭，也為這性格磊落了大半生。由于自小的耳濡目染，也出于對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水土的感恩，我將她的萬般風情，像母親臉上的眉宇、發(fā)鬢、額紋一般，銘刻在心的深處，經(jīng)久難忘。多少年來，我一直想抒寫這一片熱土。然而，無數(shù)次的寫作沖動，最后還是讓它息下來了。這次，若不是青年作家馬笑泉的那句“你不寫，關(guān)于武岡的許多事情就會湮滅無聞”的話的催生，這本書或許仍在揣摩中、躊躇中，不會出來得這么快。

我揣摩什么，又躊躇什么？想得最多的是“意義”?！澳銥槭裁匆獙戇@些？什么意義？”這是大凡接觸到此一議題的人所必問的。

是的，深埋于我腦際的，無非是些吃、玩、有趣風物之類的瑣屑事，既無黨國要聞，也乏警世大事 。記錄下來，“意義”何在？

我在心里也時時反駁：一個地方，一個民族，千年、萬年，一年又一年地傳承下來，雖然不乏驚天動地大事，然更多的不就是那些賴以生存的雞毛蒜皮的瑣事嗎？我們的學者們、政要們常常強調(diào)的文化呀，哲理呀，只要是民眾生存之必需，不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無不滲透、沉淀在那些世世代代樂此不疲的瑣屑的習俗、風情、風物之中。這就是文化，最具體、最生動、最豐富的歷史文化；這就是“意義”，沒有什么會比留下歷史文化跡痕更富“意義”的“意義”。

“我會寫的”四個字，正是在這種認識基礎(chǔ)上得出的決斷。

按說，我寫我歷，應(yīng)該不是難事。其實不然。要把幾十年前經(jīng)歷的一些瑣屑事記敘下來，讓讀者喜歡它，這就要求必須用樸實、自然的語言，具象而繪聲繪色地再現(xiàn)當時風貌，讓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貌。也就是說不能是那類轉(zhuǎn)述歷料、微言大義的文字，而應(yīng)是具有強烈文學感染力的文學作品。

又因為它是歷史的，是我和我的同時代人經(jīng)歷過，實實在在存在過的事，所以它務(wù)必“真”，要事真、意真、情真。由于它們都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舊事，而當時我又是個幾歲或十來歲的孩子，閱歷有限，理解力有限，失憶、誤憶、或產(chǎn)生某種幻覺的情況，都是可能發(fā)生的。所以若要真，首先必得準。沒有準確性，哪來的“真”？好在這些經(jīng)歷絕大部分不是我個人獨有的，而是很多同時代人共同經(jīng)歷的。且這些人大都健生，其中不少還屬高文化素質(zhì)，通過對他們的征詢、核實，自然能盡可能地還原其真面目。在這方面給予我?guī)椭睦吓笥选⒗贤瑢W、老同事、和親戚，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我由衷地感謝他們。這里就不一一列名了。因為那樣即或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也仍會有掛一漏十、漏百之弊。記住這一點就行了：《小城舊韻》是一塊實實在在的“千人糕”！

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本書的合作者劉文小姐。這位生長在北國的青年女畫家、女軍人，為貼在網(wǎng)上的幾則《小城舊韻》的斷片所引，對南方古城武岡的風韻，生出傾慕之情，不遠數(shù)千里來到武岡實地體察，熱誠地用精美的畫作和攝影，豐富本書，使原本單一的文字書，成了一本文圖并茂、十分好看的書，實在難得。

再要特別感謝的，是上海文藝出版社和它的資深編輯丁元昌先生。不是他們伸出熱情的手，在出版很艱難的今天，它能及早出版是不可想象的事。

在慶幸本書順利產(chǎn)生的同時，我還慶幸自己總算從憶舊情懷中脫出來了。我渴望能很快進入一個色彩斑斕的新天地，期待一年半載之后，會有一部充溢豐富想象力的新作，即使是不成功的，那時或許老邁的我，也會真的變得年輕一點兒了。

魯之洛

2006年4月19日于湖南邵陽三無齋